在读 | 西川：多角度的中国想象
如何辨别美、创造美，是一个时代的命题。
我们一直在思考，美在社会逐渐被弱化的原因。
其中有很大的一个原因是，
美的探索其实需要知识上的填补和思想上的独到。
摒弃你对普遍事物的普遍看法，
才能发现生活中不同寻常的美。
基于以上我们推出了“在读”。
这是我们“长夜读书计划”的一部分，
我们邀请到最具人文影响力的师者，
在不同的领域解读当代艺术与思想，
为大众提供新的思考，
从而提升美的鉴赏力与创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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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长夜读书计划”的第八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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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读书计划”内容涵盖美学、哲学、音乐、艺术、戏剧、电影、舞蹈等美学范畴。点击“阅读原文”参与文章互动，每次回答正确将修得两分学分，总分八十分以上，将会获得ADCC给你的一次“长夜”毕业惊喜。
「师者妙语」—— 西川 如果不太了解历史的人，他又热爱历史，那他是用他的情怀来热爱的。如果他采取的永远是一个审美的方式打量历史，那么他就没有理解历史的能力。想象中国传统文化，需要把历史逻辑建立起来。一旦建立起这样一套历史逻辑，再看中国历史，就会发现他的任何一种发饰、任何一个衣服，任何一种建筑、任何一个庭院的设计，它种什么树，栽什么花，这背后都有是有原因的。 本文节选自【ADCC生活艺术学院】「菁英设计师 · 人文美学课」 师者：西川 主题：《从写作的角度试探中国想象的基本问题》 时间：2016年6月13日下午 地点：乌镇昭明书院
现实感的意识
图 | 西川老师讲课中
我个人在写作上特别强调一个东西叫做“现实感”，因为我常碰到一个问题，就是如果一个人比如说他读了很多的书，他有很多的知识，他也有很好的修养，但是他没有现实感，拉扯他写出的东西或者说他在脑子里产生的想法，可能就在我看来，这里边就有一些问题。所以在这里就要提到我曾写过的一篇文章《从写作的角度视察中国想象的基本问题》里的五个前提。
图 | 【东晋】王羲之《瞻近龙保帖》
第一个前提是语言。汉语是一个短句思维，西方语言是一个长句思维，曾有西方语言小说家做实验，用一句话写一篇一页的文章，那么它的句子必须是充满了逻辑的，从一环到下一环，这样才能是能够贯穿一整页。相对而言短句子就容易在逻辑上有不够衔接的地方，会更加带有感性色彩，所以从句子的长短就能看出思维方式的不同。
我们现代汉语因为受到了西方语言的影响，已经进入到了一个科学的思维方式，所以和古汉语已经不太一样了。古汉语的基本语单位是单字，现代汉语的基本单位已经是词了，所以当我们读懂了古人的东西，但因为语言节奏就不一样，那么看世界的方法、感受世界的方法，多多少少也就会不同。
图 | 【唐】李白书法《上阳台贴》
第二个前提是地理环境。中国大概是一个什么样的地形大家都知道，所以这个问题就不进行过多的赘述了。那么地理环境直接导致的一个东西就是我要说的第三个前提生产方式，而生产方式决定了我们的生活方式。过去的中国是一个农业社会，对于农业文明所有的一套东西，在今天怎么使用，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话题。比如说我写诗，我究竟是要发展出一个非常具有当代性的一种写作还是要向李白杜甫看齐？当然我没有能力向他们看齐，也没有条件向他们看齐，这个条件里包括政治条件、文化条件、语言条件等等，这都是需要考虑的问题。
图 | 【唐】杜甫诗歌：《野望》纳纳乾坤大，行行郡国遥。云山兼五岭，风壤带三苗。野树侵江阔，春蒲长雪消。扁舟空老去，无补圣明朝。
第四个是人口问题。我们都知道唐代的艺术造诣是非常高的，全唐诗大概一共收录了5万来首，一共是两千多位诗人创作，但这还不是全部。唐代最发达的时候在册人口有5300万，后来因为安史之乱使中国失去了2000万人口，到了唐朝的后期，整个唐朝的人口大概是2000多万。所以可以看出一场战乱来了以后，对于人的影响、对于社会的影响，对于写作的影响有多大，从人口的变化就能够看得出来。
图 | 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诗歌：《四月与沉默》春天荒凉的存在 / 天鹅绒般发黑的水沟 / 在我身边爬动 / 没有反影 / 那唯一闪耀的东西 / 是黄色的花朵 / 我被携带与我的影子中 / 像一把被携带在 / 黑色琴匣中的小提琴 / 我要说的唯一的东西 / 闪耀在无法企及之处 / 就像当铺中的 / 白银一样。
在中国你想像北欧诗人一样写作，几乎不可能。挪威、瑞典、丹麦加起来都没有上海人多。北欧地方大、人口又少、资源又多，所以他们有一个特权，这个特权就是他可以充分地享受孤独。在孤独当中产生的艺术品，在孤独当中产生的文学，和在人群里产生的文学、产生的艺术、产生的气质永远不会靠在一起去。因为一个人工作和一群人工作是不一样的，下班之后找不到人聊天和下班了马上又闹哄哄的，这个感觉也是不一样的。所以这个是人口，至少对于写作，那种内在的影响是非常大的。
图 | 【宋】张择端 《清明上河图》局部
第五个前提是历史逻辑。现在有一个现象是中国人经常会说如果我们当时走了那条路怎样怎样。当你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事实上是已经晚了，应该直接问为什么是这么走下来的。如果不问这个问题，只是一个有文艺腔，有浪漫，有伤感，有善心，有对美的热爱，采取的永远是一个审美的方式打量历史，那么你就是没有理解历史的能力。因为历史本身非常的残酷，你接受也得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
历史走到今天，这个东西谁也摆脱不掉。历史逻辑的事情是一环扣一环的，这里面不允许有假设，没有假设。无论你喜欢或是不喜欢，你都得接受。你要做的就是如何处理这个最终呈现到你面前的现实。
图 | 民国时期，奉天春日町（太原街）街景
当去想象中国的时候也同样要基于一个这样的现实感。有些人在想象中国的时候，他脑子里立刻蹦出来是民国的中国，因为他不喜欢现在的当权者，所以他喜欢民国，他喜欢民国的中国就被美化，这个就是所谓的民国范儿。但是向往民国范儿应该有一个正当的理由。如果你祖上是一个农民，你向往民国范儿就是莫名其妙。
当初蒋介石退到台湾的时候，一共接走了400多吨黄金，所以1949年中共成立的时候，全中国的国家财富只有11吨黄金，我们应该在这个经济基础上看这个历史。
图 | 【宋】刘松年 《撵茶图》
如果不太了解历史的人，他又热爱历史，那他是用他的情怀来热爱的。然后他觉得历史是什么呢？比如说一种生活方式，品茶、饮酒、作诗等。那他是怎么看待这些传统的？这个传统的核心是什么？到了民国时期，这个传统哪一块还保存下来？
不得不说到了今天，我们对于历史的理解是通过我们抓住的一小块东西，来理解一个更大的东西，然而这里面充满着误会。
多层面的中国想象
图 | 乡绅：乡里的管理者与读书人。乡绅阶层是中国封建社会一种特有的阶层，主要由科举及第未仕或落第士子、当地较有文化的中小地主、退休回乡或长期赋闲居乡养病的中小官吏、宗族元老等一批在乡村社会有影响的人物构成。他们近似于官而异于官，近似于民又在民之上。
明清的中国基本上不是一个城市中国，它是一个农业社会的中国。那么农业社会的中国里边就有一种文化，过去叫做乡绅文化，乡绅文化是中国古代进士文化的一部分，它属于中国古代进士文化的下端。
什么叫做进士文化？进士文化就是中国的进士科举考试，其真正严格意义上的科举考试应该是从隋代开始的。隋代产生科举考试的原因是他要结束门阀政治，所以就让普通的士子们参加科举考试，加入到国家统治的序列当中，实际上希望对门阀政治有一个调整。这样一个调整的过程，实际上是持续了整个的唐代。
图 | 【唐】王维《伏生授经图》
在唐代的官员当中，实际上有三部分人构成，一部分人是贵族家庭出身的，一部分人是科举上来的人，还有一部分人是叫做山东世族，是老世族。越往唐代的后来，世族里边和贵族里边都有青年子弟要开始参加科举考试。那么就导致进士在唐代，他在获得的话语权越来越大。而且在生活当中产生的影响，社会生活当中产生的影响当然也越来越大。
我们拿到今天，看到的唐诗的选本里，里边多数诗人都是考过进士的。唐代的科举考试一直到玄宗朝，科举考试要考诗赋，必须会写诗，不会写诗就连官都做不成。所以唐代有这么多人写诗，那是因为你的基本生存能力，就像现在得学个外语似的，那时候得学写诗。
图 | 【宋】董源《潇湘图》
那么在这种情况之下，进士文化对中国文化的影响是越来越大，尤其是到了宋代以后就完全变成文人官僚的阶层了。所以为什么宋代的文化那么高级，它跟整个文人的兴起是有关系的。
宋以后进士文化基本等于是中国文化。我们中国人所能够想象的中国，基本上是唐宋以后的中国进士文化的产物，民国以后，我们生活当中就没有了明确的进士文化。那么到今天的问题是在这儿，我们已经没有进士考试了，我们留下来的全是进士文化的符号，大屋顶，老建筑，当然这个不难学，但是能否通过这个符号重新回到进士文化。从我自己的角度来讲，难说。因为我们每个人对四书五经的理解是什么样的情况，对于儒家的整个文化的理解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对于历史史书的理解是什么样的情况，这个都很难说。
图 | 大埔茶阳镇“父子进士”石牌坊
在想象中国的时候，可能就遇到这样的一些问题。古代的中国和一个进士的中国，就是从唐代到宋代这个过程当中产生的一个巨大的变化。宋以后的中国和唐以前的中国，其实不完全是一个中国。这就涉及到中国究竟是一个层面，还是十个层面，还是二十个层面，这就是我们对于中国的想象了，因为一般人只能想象一个层面的中国，想象一个民国的中国，他们认为这就是中国，或者是想象出一个清代的中国，他认为这就是一个中国。实际上中国是一层一层的中国。
图 | 白族人
这个一层一层的中国，在当今这个时代也很有趣，你在某个地方看到像民国的中国，在某个地方看到像是清代的中国，在某一个地方，白天看是一个社会主义的中国，晚上黑了灯像宋代的中国。文化大革命已经过去了，但去乌鲁木齐他们表演的方式和说话的方式还是文 革的方式，因为这是他了解的，从汉族地区传过来乐观文化。你到大理，大理是白族人的地方。咱们的传统在这边都毁得差不多了，在人家那儿都保存得挺好。所以你会发现中国历史是纵向的东西，现在在中国横向的全能找到。
历史逻辑下的中国想象
图 | 孟子名言“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出自《孟子·离娄章句下》。
刚说到唐宋之变的前后中国是不一样的，那导致这个变化的就是安史之乱。安史之乱使中国乱了套，然后有了韩愈要重新回归中华道统。他回归中华道统就把孟子给搬了出来，因为道统是从文王、周公到孟子，他说这个道，他觉得自己要往下传。所以在唐代以前，孟子是个人物，但不是唯一唯二重要的人物，是安史之乱，使孟子的地位空前高涨。
孔子强调仁义礼智信，一定是因为当时没有这个东西，所以才会被提出来。然后一代一代传下来，成为我们的核心。今天很多人不读韩非子，因为讲专治，但是你哪儿知道战国人最首先要解决的是什么问题，任何一个东西都有他产生的原因。
图 | 【唐】周昉 《簪花仕女》
所以这里也有一个对中国想象的误会。现在很多人要回归到传统文化当中去，想象的中国传统文化，但是不想象中国传统文化里边那些历史上迈不过去的那些啃节，只想象的是历史上有画过什么样的画，穿过什么样的衣服，有过什么样的发饰，这是对中国古代历史的想象，但是这里边的历史逻辑没有建立起来。
那么一旦开始建立起这样一套历史逻辑，你看中国历史，他的任何一种发饰里边都有原因，任何一个衣服，穿衣的一个什么样的形式里边，都有原因，任何一种建筑里边都有原因，任何一个庭院的设计，种什么树，栽什么花，这背后都有一整套的东西在里边。
西方“China”式的中国想象
图 | 北宋汝窑天青釉葵花洗
还有一种想象叫做根据“china”来想想中国，这是西方人对中国的想象。按照一种西方人对中国China的想象来塑造当代中国，这又是一群人，甚至是一大群人。那么西方又是怎么想象中国的呢？文艺复兴的早期，东方对于西方人来讲还是正面的形象。因为那时中国的绘画技巧已经传到欧洲，它对于文艺复兴是有一定刺激的。后来因为伏尔泰写过一出戏要嘲讽法国的国王，他又没法直接骂国王，他就写成吉思汗，把成吉思汗写成一个特别恶的人，于是东方的帝王就变成恶人了。
图 | 伏尔泰青睐儒家学说，是一个“全盘华化论者”，将耶稣画像改易为孔子像，晨夕礼拜。反对基督教，主张“没有迷信、没有荒诞传说、没有亵渎理性和自然的教条”。
伏尔泰的意思并不是要骂中国，因为他是一个“全盘华化论者”，而且他自己制订了一个计划，就是想到中国卖钟表，他想让中国人用上钟表。伏尔泰是这么一个人。但是他写了这么一出戏，这出戏里边东方君主的形象就变成了恶人。于是中国的形象就慢慢变成恶人了。后来一战、二战，中国就是一个很穷的一个国家，很破烂的一个中国。然后新中国成立，中国共产 党是这样，他对中国的形象基本上就是这些东西。
若你想成为一个国际作家，你必须符合市场对中国的某一类想象。一个是古老的东方，一个是社会主义的东方，这是世界市场给你的一个份额。我们在中国按照china这个方式来想象中国，实际上是把中国作为一个异国情调来想象了。那么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时代的异国情调是为什么服务的？是为消费服务的，为花钱服务的，但是我觉得作为一个作家，恐怕仅仅满足于一种消费意义上的写作，恐怕对是远远不够的，需要更深入地进入到中国历史的纹理当中。
图 | 西川的诗
每一个人都离不开消费，每个人在当今的世界上肯定也离不开跟商业之间的关系，也脱离不开，我们每个人都是成年人，我们全都理解。但是与此同时，给自己留一点小的心眼儿，这个小的心眼儿就是我们还能够有一个小的空间，使得我们进入到一些更深入的讨论当中去，这个至少对于写作者来讲，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小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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