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设计周 ➁ | 西川： 从写作角度试探中国想象基本问题（精编）

随笔作家、诗人
西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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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过一篇文章，《从写作的角度视察中国想象的基本问题》。今天要跟大家谈的话题跟这篇文章有关系。

建筑跟文学写作界碰到的问题差不多。当代文化观念，当代建筑思想，当代对于中国想象呈现出大概的样子，就是当代对世界了解大概样子。外来人觉得惊喜的视觉效果，也并不令我感到惊喜，因为我们自己就是生活在这样一个文化环境当中。

写作，我个人特别强调一个东西叫做“现实感”，比如说一个人读了很多的书，修养很好，但是他没有现实感，他写的东西或者说他产生的想法里边就会有一些问题。

所以我在那篇文章里提到了五个前提：

➀、“语言”。不论你读了多少外国书，我们平时交流的语言是汉语，这一套语言从古至今演变，受到了日文的影响，句法受到西方语言的影响。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现在的思维方式跟古人的思维方式可能完全不一样。

长句子就是如何保证一个人的思维方式，句子必须是充满逻辑，一环接一环。一种语言就是一种思维方式，现代汉语和古汉语已经不太一样了，古诗里五言七言，白日依山尽，“尽”就是一个单字，黄河入海流。语言节奏不一样意味着看世界也不一样。

当今世界已经进入科学式的思维方式，它得有实验，有论证，这种东西跟僧侣式凝想的一样，它构成了人类思维方式里边的两大类思维方式。一类是僧侣式的思维方式，这是汉娜维特的说法，一类是科学家的思维方式。

既使在处理玄妙问题的时候，也想表现给别人我是有科学依据的。这就影响到大学里边的教育，比如说各位学建筑史的，不管过去是不是西方意义上的建筑史，它一定要说出道理，尽管可能没那么科学，但从鸦片战争以来，我们的思维方式改变很大，因为整个世界都进入这样状态当中。

即使现代汉语已经比古汉语句子要长多了，它和西方的语言比起来，依然还是短句。短句子思维，如果你是短句子思维，就意味着思维比较跳脱，逻辑上有不够衔接的地方，富有感性色彩，有可能比较重抒情，中国人能写点字的人，一拿起笔来除非就是读康德出身，都会有一点抒情色彩在里边。

所以中国传统文化的尾巴在这还能够看得到，恰恰是我们的一个根本上的东西，你觉得跟西方已经在很多地方是相似了，但区别还在那儿。

➁、“地理环境”，实际上地理环境的因素直接导致生产方式受“限制”，被什么东西所限制。生产方式决定我们的生活方式，过去是农业文明在今天怎么使用，比如说我诗，究竟是要发展出一个非常具有当代性的一种写作，还是说我只是向李白和杜甫看齐就完了。

➂、“人口”。这样一个农业社会的产物，它形成文化风格，我们享受着它的同时，它对于我们的文化意识是什么含义。所以这是我们的生活方式，那么生活方式里边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人口的问题。究竟人口和写作的艺术创作之间是什么关系，呈现出来是什么样的东西。

对于人的影响，对于社会的影响，对于写作的影响有多大。从人口的变化就能够看得出来。

➃、“资源”。你想像北欧的诗人一样写作，是不可能的。其中包含了一个很重要原因，北欧占地多，人口又少，资源又多，所以他们有一个特权，就是可以充分地享受孤独。在孤独当中产生的艺术品，和在人群里产生的文学，和在人群里产生的艺术和气质永远不会靠在一起去。

➄、“历史逻辑”，穆欣的《文学回忆》中他提出一个观点，如果中国当年选择了墨子的道路，中国现在一定已经是世界的榜样。他说从墨子这儿又能引出爱、民主、科学。

墨家整个组织方式是巨子制度并不是民主主义，墨子他们对于技术会有兴趣，但是技术是不是科学？这是另外一回事，因为科学所要求的东西包括了理性思维和自然哲学，那么在墨子的著作当中找不到这样的一种所谓的理性思维和自然哲学。所以这个很难说。

还有为什么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为什么就没有选择墨子的道路，不能感叹说要是怎么样就怎么样，你应该问的是中国就是这么走下来的。

文学界这个现象特别有趣，真正有创造力的人，是在美国、加拿大的移民作家，他属于英语文学界，但是他的来源却是巴基斯坦，等于把巴基斯坦的因素和英语世界的因素一下就给聚拢到一起了，那里面充满了矛盾、冲突，而且解决不掉的冲突，充满了绝望和黑暗，同时也充满了可能性。

农业社会中有一种文化，过去叫做乡绅文化。民国科举考试被废止以后，就剩乡绅文化了。从更长远地角度来讲，乡绅文化是中国古代进士文化的一部分，它属于中国古代进士文化的下端。

任何人说话，任何人做事，都是有对象的，我们的很多行为是被对象所塑造的。比如说你是一个好的建筑师，很有可能是被烂的建筑师所塑造的，因为不愿意朝那个放心走。你是一个好的建筑师，有可能是被当下很俗气的时代所塑造，因为你想挣脱这个时代，所以你说话的对象，这是在每一个人的发展当中重要的因素了。

隋代产生科举考试的原因，就是过去他要结束门阀政治，让普通的士子们参加科举考试。唐代的选官制是两个系统，一个是进士制度，一个是恩茵制度。所以在唐代的官员当中，实际上有三部分人构成，一部分人是贵族家庭出身的，一部分人是科举上来的人，还有一部分人是叫做山东世族，他们不是皇室，不是贵族，是老世族。

到了宋代以后就完全变成文人官僚的阶层出现了，进士官僚系统的人就出现了。进士，他们又是官僚。进士文化等于是中国文化了。民国以后，实际上光绪皇帝已经废了科举。

进士考试没有了，留下来的全是进士文化的符号，大屋顶，老建筑，进士文化没有了，这些符号全在那儿，能不能通过这个符号重新回到进士文化。从我自己的角度来讲，难说，因为我们每个人对四书五经的理解，对于历史史书的理解都不一样。

一个最核心的话题就是安史之乱，在安史之乱之前没有一个明确的说从孔孟的道统，唐代之前，孟子不是唯一重要的人物，因为安史之乱，所以孟子的地位空前的高涨，是因为韩愈要回归中华道统。是因为道统是从文王、周公到孔子，到孟子，他说这是中国文化的道统。我们说中国文化有道统，有血统，有法统，这是其中的道统。

整个安史之乱导致了唐宋之变，导致了汉代的文人化，进士文化的发达，到明清就是中国文化越来越保守，内核越来越腐朽，越来越保守，我们现在很多人要回归到传统文化当中去。想象的中国传统文化，想象任何一种发饰在历史里边都有原因。

那么古印度文化是从哪儿来呢？是从波斯高原上下来的，于是我又跳到古希腊，一想到古希腊一定是白色大理石，三大悲剧作家，一大喜剧作家，然后再加上几个抒情诗人，哲学家，亚里士多德、柏拉图，当然还有德默克里特，一定全是这些东西。

中国战国诸子百家，诸子百家，每一个人所面对的全是乱世，所以中国的学问是乱世的学问，印度的学问不是乱世的学问。道所有被强调的东西，一定是当时缺少的东西，后来我们忘了当时缺少的东西，一代一代传下来了，就成为我们信仰文化的核心。

也就是说乱世的学问对今天来讲有没有意义？对我来讲依然是有意义的，而且不仅仅是思想的含义，这里面充满了写作的含义。一个人如何处理问题，他用什么方法来处理问题，战国的这些诸子都不是梦想着要成为作家，都是要解决问题，所以他们全是业余作家，不是现在的专业作家。

欧洲的作家现在都在写什么和怎么写，欧洲曾经有一段时间，大家对于形式上的花样翻新特别感兴趣，但是现在基本上结束了。因为1989年欧洲整个社会主义制度的垮台。

1989年来了以后，他说我们每一个欧洲作家都开始必须不得不面对这样的真问题，这是真正的问题，一个时代的转折，那么他所产生的问题，你作为一个思想者必须考虑这个问题。

人们想象中国，现在不自觉地会从这个方向来想象中国，他想象中国不是根据中国来想象中国，他想象中国是根据“china”来想象中国，这是西方人对中国的想象。按照一种西方人对中国China的想象来塑造当代中国，这又是一群人，甚至是一大群人。 

文艺复兴时期，由于蒙古人打到欧洲，把东方文化带到欧洲，所以看文艺复兴时期的画，看那个人物的背景的画法，很像宋代的山水画。所以有些人，有些学者也猜，实际上是那个时候中国的绘画技巧已经传到欧洲了，那么他对于文艺复兴的刺激一定是有的。但是到了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贸易的往来，那么当然中国的瓷器卖到欧洲，欧洲人也开始向英国人，他们在文艺复兴的后期也开始模仿中国的瓷器，这又是一个对中国的想象。

如果你只是追求成功，那么你加入这样一个大游戏，如果除了成功之外，你还想追求一点思想，你就会看穿这样一个游戏，当你看穿了这个游戏以后，继续能够深入到中国自己的历史的脉络里边，他的逻辑关系里边来想象中国。

我们在中国按照china这个方式来想象中国，实际上是把中国作为一个异国情调来想象了。那么在西方，它把中国作为异国情调来想象。在中国，对不起，我们自己的很多人真正把一个古中国也是作为异国情调来想象。

生活在城市里，走在狭窄的街道上，譬如说乌镇，乌镇显然就是日常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时代的一个异国情调。那么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时代的异国情调是为什么服务的？是为消费服务的，为花钱服务的，那么这个时候可能就是说，对于一个作家，恐怕远远不够的，可能就需要更深入地进入到中国历史的纹理当中。

每一个人都离不开消费，每个人在当今的世界上肯定也离不开跟商业之间的关系，也脱离不开，我们每个人都是成年人，我们全都理解。但是与此同时，给自己留一点小的心眼儿，这个小的心眼儿就是我们还能够有一个小的空间，使得我们进到一些更深入的讨论当中去，这个至少对于写作者来讲，是非常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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